作为一个对临床工作毫无经验的、年轻的、女实习大夫,转科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病人“不把我当回事”的准备。然而令我惊讶的是,在临床转科的这半年,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对我给予了百分之百的尊重。医患关系,并不像我设想的那样紧张。
“任何一种环境或一个人,初次见面就预感到离别时的隐痛时,你必然是爱上他了。”黄永玉先生在《从塞纳河到翡冷翠》里这样写。我想这句话用来形容我,一个热爱临床的实习大夫,对于医院的感受再恰当不过了。患者也好,医者也罢,关于他们,有那么多瞬间令我动容。
尊重是要通过努力去赢得的
实习医生,是医生群体中最底层的人物,有些时候,护士并不对我们那么“客气”。记得刚刚进呼吸ICU的时候,病房里收了一个肺间质纤维化的老爷爷,整个肺的情况本身已经非常糟糕了,这次又合并了感染,更是雪上加霜。老师去查体的时候,常规地听诊了肺部。我作为刚刚从书本走到临床的医学生,十分想听一听肺间质纤维化病人肺部特有的“爆裂音”。于是师姐走了之后,我又拿着听诊器在爷爷的肺上认真地听了听。
这个时候,旁边的护士姐姐问我:“肺上什么音啊?我要记录。”因为没有临床经验,我不太能分辨出自己听到的究竟是不是爆裂音,也不知道怎么描述整个肺部听诊的情况。于是我说:“不好意思,我不太确定,我再去问问老师。”护士姐姐一下子露出了鄙夷的表情,“听了老半天你不知道你听的是什么?”让我一下子感到十分窘迫。
我讪讪地回到老师旁边,等老师写完病程了,我向她请教如何描述病人肺部听诊的情况。老师很耐心地告诉我是“中下肺可闻及湿罗音和爆裂音”。我又去重新重点听诊了患者的中下肺,分辨出了爆裂音,然后去告诉了刚才那位护士姐姐患者肺部听诊的情况。护士姐姐很惊讶,可能她没有想到我会真的去问老师,或者再次去检验自己听到的情况。她的态度变得很温和,还跟我说“谢谢”。那一刻我明白了,其实对某件事物的“无知”真的不丢人,只要认真、努力地做事,最终一定会赢得别人的尊重的。
再“凶”的患者家属也有自己的无奈
在心内科的时候,有一次病房收了一位新病人,但是恰好外面的病房没有床了,我们只好把病人转到心内监护室暂住。
“收病人”是大夫们每天最常做的工作之一。每个大夫固定分管几个床号的病人,如果这些床号中的病人出院,床位空出来了,有新病人要入院,相应分管床位的大夫就要“收病人”。
我跟着师兄来到监护室门口,看见两个老人拿着两个布袋子,在监护室门口默默地等着。袋子里装着病人住院常用的物品,杯子、手纸、一些衣物。
两个老人约摸70岁,这次住院的是爷爷。爷爷在神经内科门诊看病的时候发现心脏有问题,于是被转进了心内病房。一见我们,爷爷还没有说话,奶奶着急地大声喊起来:“让我们在这等了这么久了,什么时候进去?”她的态度并不友善。我们让两位老人进了监护室后,爷爷坐在病床上,师兄一边问诊,我一边给爷爷做心电图、量血压,奶奶不断地在旁边抢着补充病史,但态度很不耐烦。她时不时插几句,“干嘛让我们住这,住外面不行吗?”师兄耐心解答了,但奶奶仍然不依不饶:“反正我们不想住这,一能转出去你们马上给我们转出去!”
整个问诊、查体,爷爷配合得很好,总是微笑着。奶奶的态度则很蛮横,一直揪住“换病房”的事情不放,我当时很不理解。问诊结束,师兄忙着去开医嘱了,我正准备推着心电图机离开,奶奶突然拉住了我。她看着我,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,奶奶把声音压得特别低,略带乞求地问我:“你跟他说说,一有病房就让我们住出去行吗?我住这害怕,这监护室……”她指了指周围的病人。
我突然明白了,因为监护室一般住的都是相对病情较重的病人,奶奶担心爷爷“病重”,一住进来就出不去了。
怎么去接受“没有救”的事实
普外科有很多内蒙来的病人,其中有一位中年女性,40岁左右,不会说普通话,一直是她的丈夫和弟妹做她的“翻译”。她的诊断是“腹膜后恶性肿物”,之前在别的医院开过腹,但是医生觉得她的情况无法手术,于是又原封不动地把腹部缝合上了,之后转来了我们医院。
经过问诊、查体、辅助检查,最终普外的大夫们也觉得这个病确实没有办法外科治疗,无法遏制病情的发展,只能姑息治疗,减轻痛苦。简单地说,就是“没救了”。师兄上午的时候把患者的弟妹叫出了病房,告知了患者的病情,让他们自己决定下一步怎么办。
下午的时候,我跟师兄在办公室里写病程,患者的弟妹突然敲门进来了。当时办公室窗帘没拉,整片阳光都照在她脸上,她开口跟我们说“我们不治了”的时候,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。我之前从来没见过患者家属哭,一下子就蒙了。我躲在阳光背后的阴影里,看着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“不治了,我们回家了”,那个情景,在场的、看到的人,心里都不好受啊。
我给儿女添麻烦了
出科之前,我们都要上交一份大病历,其中病史要自己采集的,体格检查要自己做的。其实医生在采集病史的时候,最希望得到的是“医学上”有用的信息,而不是“患者认为”有用的信息,因此,最好的回答方式就是医生问什么,患者回答什么,这是最高效的。但是很多情况下,患者并不直接回答,这也是很常见的,比如医生问:“您胸口疼多少年了?”经常有患者会说:“好长时间了。我老早以前,在哪哪哪工作的时候,有一天晚上……”其实医生想得到的只是一个数字,其它信息都是无效的。
有一次,我去问诊一个得肝病的奶奶,问诊的时候,为了节省时间,在必要时刻我们都会打断患者。说到这次入院情况的时候,奶奶说:“我这次病了,本来想在老家治治算了,我不想来北京治,但是我女儿一定要让我来。她让我来,我不能不来啊。我给子女添麻烦了,我真是老了,给他们添麻烦了……”然后奶奶就哭了,用粗糙的手一直抹眼泪,不断地重复“添麻烦了”。这次,我没有打断她,而是听她说了下去。
当时的我觉得好感慨,可怜天下父母心,老了老了,自己病了,忍着忍着,忍不住了,住了院了,最终惟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,而是孩子,担心“我给他们添麻烦了”。
说一句谢谢你
我在转科的时候,经常被患者当成护士,可能是因为他们总是见我推着心电图机做心电图(这确实也是我们实习生的主要工作),并且我是一名青年女性。其实医生和护士很好区别,因为只有护士是戴白色帽子的,只要不戴帽子的,不管长成什么样,他都是医生(护工除外)。
有一次,一位病人做冠脉造影回来,手上扎着点滴,点滴可能有点不通了,患者家属挺着急的。我刚好在旁边跟着老师查另一位病人,患者家属跑过来问我:“护士,您能不能来看看这个点滴怎么回事?”我说我不是护士,我去帮你们叫一个。到了护士站,快要到午饭时间了,护士们都比较忙。我找了一位正在洗手的护士,跟她说28床的点滴有点问题,看能不能请她过去看一下。她应该是忙了一上午累了,对我说话有些冲。
和护士从病房出来我感到好委屈,这时患者家属走过来对我说:“谢谢,谢谢你。”当时,我心里的一切不快全都散去了。其实,我们做了那么多,最终的一切,不都是为了患者吗?只要能解除他们的疾痛,我们做什么,承受怎样的委屈,都是愿意的啊。
握住你的双手
医生查房,其实很多时候,都是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,尽快结束。因为医生一天的工作相当忙,写病程、复查病人、联系会诊、整理各项检查结果等等。我在科室,经常看到医生们因为早晨交班,吃不上早饭,他们把早饭放在办公室里,一上午因为太忙顾不上吃,早饭就慢慢放凉,直到吃午饭的时候。如果上午能逮着空,医生们把放凉的早饭往嘴里塞几口。
我在心内认识一位师兄,他的查房时间是我见过最长的,我想这与他对患者特有的关怀分不开。一次,师兄对一位要出院的病人做出院宣教,爷爷已经七、八十岁的样子了,对自己的身体不太在意,觉得能多活几年少活几年无所谓。师兄握住了爷爷的双手,俯下身子,不断地开导爷爷,他不仅仅是在告诉爷爷出院服药的注意事项、生活方式的改变等内容,而是在心理上疏导爷爷,安慰爷爷的焦虑和不安,让爷爷从心底里认识到8455线路检测中心自己健康的重要性。师兄时不时地拍拍爷爷的手,爷爷一开始很消极,到后来整个人已经是比较积极的状态了,不断地跟师兄说“谢谢”。
后来,我跟着这位师兄查房,他每次跟病人说话的时候,都是俯下身子,经常握着病人的手。一个简单的握手动作,会给在病床上的病人以多大的安慰、多大的力量啊。“总是去安慰,常常去帮助,有时是治愈”,我在他的身上,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。
离开世纪坛
今天,是我在世纪坛医院的最后一天,我想起过去的这半年在世纪坛医院度过的每一天。
在医院,白大褂就是我们的外套,交班、收病人、做心电图、贴化验单、接送病人做检查,这是我们最常做的事情。下午1点半上班,偶尔我们还和老师一起值夜班。这半年里,我认识了很多优秀的师兄、师姐和带教老师,学到了非常多的临床上的知识。
临床与书本,的确有着不小的差距。就像医者和患者之间,一样存在着一道不小的鸿沟,但是我在医院的这半年里,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医者和患者之间的相互尊重、相互关怀。这半年让我更理解患者,更相信医者。
这医患之间的尊重与关怀令我动容,就像患者在我心中,一直都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,所以作为医者,我愿意做一切事情来帮助他们、解除他们的病痛;就像医者在我心中的神圣,并不只是因为他们拥有超越常人的医学知识、医疗技术,而是因为他们对于患者的关切,已经远远超越了单纯医学上的关注。
那关切是以医者的自我牺牲为前提的。他们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、透支自己的健康,为的只是学习更新的医学知识,积累更多的经验,以为患者做出更准确的诊断、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。那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的最无私的关怀,那是一个生命个体对另一个生命个体至高无上的尊重。